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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某日下午,霜伶手中提著方採購的食材,在人行道上等候紅綠燈。

  但就在她正欲走過斑馬線的那一剎那──龐大的黑影驀地自眼前閃過,閃過司機微醺的臉孔,閃過沉重的貨物……

  突然被擁擠的人潮重重一推,她毫無預警地往前跌去──

  在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,一切都來得太快,完全沒有時間去多想。

  雖然沒有正面被撞上,但還是不敵強大的衝擊,整個人硬生生被彈了開來。

  突然感到一陣暈眩……霜伶手中的袋子應聲掉落,在意識尚未陷入昏迷前,她隱約聽到路人的叫喊,還有高分貝的尖叫聲──

  不到半晌,遠遠傳來了救護車的聲音……但當下的她已經無法聽見了。

  等到霜伶再度清醒時,一股清新的花香正好襲上鼻尖……

  躺在柔軟的床榻上,她略顯享受地微微勾起嘴角。

  「我倒不知蘭花的香氣有如此醉人呢。」耳畔忽然傳來吃吃的輕笑聲。

  聞聲,她警戒地睜開雙眼,望向正坐在床畔旁的人兒。

  「妳、妳……我記得,妳是尚于嬡……」霜伶雖極顯震驚,但她的嗓音卻難掩虛弱,「妳怎麼會在這裡?」

  「嘖嘖,叫我小嬡就行啦。我又不會吃人,那個表情是怕我吃了妳呀……」尚于嬡撇了撇眉頭,一邊說一臉打量般地將臉湊向霜伶。

  「我可是跟妳一樣,五官都有長對地方呀。」

  站起身子,她將目光直直盯向那雙蒼穹色雙眸,旋即微挑起眉樑,「只是我沒戴隱形眼鏡就是了。」

  「不,那個不是……」她似乎想澄清些什麼,但卻又將話給嚥回喉中。

  「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,妳怎麼會在這裡?」

  「嗯?妳這樣對待一個送妳到醫院,還無條件照顧妳的恩人,竟然是這種態度……小嬡我真傷心。」尚于嬡故作難過地拭去眼角根本沒有的淚水。

  「沒有,我只是有些好奇……畢竟明明我們非親非故……」霜伶倒是有些黯淡地斂下雙睫,低聲呢喃道。

  聞言,尚于嬡愣了下,望著她約半晌後,這才輕咳了聲──「我呀,本來是在幫我叔叔搬羅馬柱啦,工作結束後就打算回店裡去,結果看見前方有一群人正在圍觀,我正好路過那裡,就看見妳倒在那裡啦。」

  「妳……還認得我?」她小心翼翼地問道。

  「當然。」她驕傲地一手插著腰間,意有所指地拉長音調,「我絕──不會忘記任何一位客人的臉。」

  「哈哈,是這樣呀……」想起那日竄逃的事件,她趕緊陪笑帶過。

  「是說妳不關心嗎?」尚于嬡陡然換了個話題──「我是指賠償金。」

  「不用吧,」她有些歉意地笑了笑,「我還活著就是大幸了,更何況是我忽然跌向前方,這也怨不得別人。」

  「哦,我看事情沒那麼單純喔。」尚于嬡拉過椅子坐下,摩娑著下巴,眼神閃過絲精銳的光芒──「依據警方的說辭,肇事的卡車司機酒測值嚴重超標呢。」

  但霜伶沉吟半晌後,只是靜靜凝視著她,微啟唇瓣──「謝謝妳。」

  「唉唷,謝什麼,妳還真是佛心來著,這樣多吃虧呀。」尚于嬡一改往常率性,忽然雙手抱胸,略顯難為情地別過首去──

  「這樣好了,看在妳請我吃草莓的份上,醫療理賠就由我來幫妳爭取吧。」

  「草莓?」她納悶地重複了遍。

  「是呀,其實幾乎都被摔爛了啦。」她用眼神示意她看向櫃子上的購物袋。

  隨著她的視線移去,這才明白她指的是今天下午買的食材還有水果。

  見景,她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──「不會,謝謝妳幫我撿回來。」

  「是呀,要是妳再不醒來,我可能還會無聊到去啃剩下的紅蘿蔔呢。」

  「可妳不是要回去顧店嗎?」看她一臉閒適地翹著二郎腿,霜伶忽然想到。

  「哦,我已經叫我姪子幫我顧了。妳也知道我們那兒平時生意很冷清,不要緊的啦。」她淡然答了腔,緊接著作勢剔起牙來,一臉毫不介意──

  她遂拉緊棉被,輕輕地應了聲,盯著天花板許久,腦袋又開始漸轉沉重……

  忽然想起還在家中的漠。

  「對了,這裡有電話可以打嗎?」猛地推開棉被,她忽然劈頭問道。

  「哦,我有手機呀。妳手機沒帶出門喔?」著實被霜伶的舉止嚇了一跳,尚于嬡停下手邊動作,驀地從口袋抽出支袖珍的粉色手機,遞給她。

  「呃,不是……其實我沒有手機。」接過手機,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呈述事實。

  「咦?這個年頭還有人沒在用手機呀?」尚于嬡倒是有些訝異。

  「嗯,因為我也很少出門,不太需要用到。」她勾起抹淡笑,解釋道。

  手中的電話是打通了,卻遲遲沒有人接聽。

  「怪了,他是跑哪去……」有些擔心地放下手機,霜伶微微蹙緊柳眉。

  「對了,妳剛是不是做噩夢了?」尚于嬡忽然吐出疑問,「因為妳剛剛睡覺時一直皺著眉頭。」

  「是嗎?」她並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夢……但一想起往事,她的神色又不禁黯然了下來。

  「嗯……願意向我說說看嗎?」見狀,尚于嬡的嘴角牽起道溫柔的弧線。

  瞥了眼櫃上的蘭花,她再度拉緊棉被,沉吟良久,頷首道──「好……只要妳願意聽,我會說的。」

  她真的該相信,有人願意傾聽是件相當美好的事。

  「小嬡,其實我並沒有戴隱形眼鏡。」霜伶異常認真地說道。

  「唔……我倒是知道藍色的虹膜對白人而言很常見。」尚于仍顯猶疑,打量她的瞳孔良久,這才緩緩地道出自己的想法──「聽說我們黃種人多為深棕或棕黑色。」她頓了下,繼續接腔道──「藍色虹膜是一種體染色體基因,但往往會被我們深色虹膜的體染色體給掩蓋住。」

  「那我明明是黃種人,這樣……很怪異嗎?」她有些囁嚅地問道。

  「不會呀,只是真的很稀奇。」尚于嬡聳了聳肩,「有可能是胚胎時期出了什麼問題吧。甚至有人一隻眼睛是藍色,一隻是淺棕色呢。」她微斂眼角,眸中溢滿溫柔,「沒事的,其實我朋友就是這樣,所以我才會聽說這些。」

  「是嗎……」她的唇角滲入了絲難以察覺的苦澀。

  「是呀,不過妳的眼中完全看不到任何棕色呢。藍的很美。」望著那雙澄淨的蒼穹色雙眸,尚于發自內心予以讚美。

  「嗯,如果妳說的都是真的……」霜伶的眸中已然褪去光采,「我好希望從小就可以讓身邊的人知道這點……而不是將我當作掃帚星對待。」

  「從小?是……家暴嗎?」尚于嬡察覺到不大對勁,不禁謹慎地開了腔。

  「不、不是的。」霜伶搖了搖首──「聽我媽媽說,我爸爸在我還沒出生前就遠赴泰國經商,家中經濟狀況還算優渥。但自從我出生之後,先是幫忙照顧我的外婆病逝。從那個時候開始,左鄰右舍開始以我的藍眼珠作為話題,甚至把我當作災星,慫恿我媽媽將我棄至育幼院……」她悄悄嚥下了口唾液,藉此鼓舞自己正視遲早要面對的事實──「但是我媽媽不肯,也不願意相信這種說法。自從爸爸赴泰國經商之後便很少回家,所以她依舊獨力將我撫養到國中……」

  霜伶說到這頓了下,忽然抓緊棉被,嗓音頓時從棉被底下悶悶地傳來──

  「到這之前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,卻也過得很幸福,真的很幸福。」她再也無法忍住逐漸泛紅的眼眶,就連嗓音也輕輕顫抖著──

  實在沒想到自己會對一個才認識不久的外人釋出內心的真正情感。

  「直到傳來泰國的暴動以及爸爸的死訊,我和媽媽之間完全變樣了、全都變了……」緊閉雙睫,極力忍住欲湧出的淚珠──深深地吸了口氣,她設法讓自己的語調變得輕鬆些。

  「媽媽還是像以前一樣疼我,只是變得有些冷淡,不再關心我的近況。有次我想給她看學校發下來的獎狀,結果被重重地推了一把……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媽媽的眼中揉進了絲憤恨,還有深深地厭惡。」

  「那次我嚇壞了,決心逃離家中,整整兩天不惜睡在公園、到處流浪,想到鄰居的謾罵、嘲笑我的同學們、口頭形式的朋友、不再關心自己的媽媽……那時我明白了,自己已經徹底失去一切,成了沒人要的孤兒。」

  雖然媽媽之後請警察幫忙協尋她的蹤跡,但從來不曾動手打過她的媽媽,卻在看見她的那一刻,當著警察的面賞了她一道耳光,回到家後還企圖自殘。

  「那次她大喊不要我這個女兒,要的是爸爸。在我眼前揮舞刀子,企圖殺了我再同歸於盡,雖然我暫且逃過了,但那段時日也引來了社工的關注。只是那次聽到媽媽的真心話後,我就時常躲在房裡,不願再靠近、相信任何人──」

  上大學之後,媽媽對她又逐漸恢復以往的關愛,對此她著實心懷感激。

  豈料重拾的美好日子還撐不到幾個月,就在某天上課時,她卻意外接獲母親燒炭自殺的消息──聽說是隔壁的鄰居發現異狀,才連忙打電話求救的。

  直到她趕到醫院,卻只接獲到母親宣告不治的事實。

  就連最後一面也沒見著。

  當時鄰居的謾罵一句句刺進她的心坎,像是要將她的心掏出大洞才肯罷休。

  「為什麼……我是受害者呀!如果我是災星,那誰可以告訴我?告訴我該怎麼補償!因為媽媽……媽媽就這樣離我而去了啊──」雙手按住兩側穴道,任憑痛苦如毒藥般慢慢侵蝕每根神經,此刻的情緒也漸漸地崩解,終是碎了一地──

  尚于嬡慌了,緊緊抱住她強烈顫抖的身子,柔聲安撫道──「不,妳不是災星,記住,災星這個字眼是不能濫用的。剛出生的孩子並沒有善惡之分,沒有孩子是不被需要的,妳的媽媽依舊愛妳,請妳一定要明白這點──」

  「可是沒有人要我,他們都不要我!我也只是希望有人愛我、有人陪我而已呀──這樣的願望也顯得太奢侈了嗎?告訴我,小嬡,告訴我──」

  「冷靜點,我可以告訴妳,妳沒錯,而是他們大大錯了!」她邊說邊撫著霜伶滲入了層薄汗的背脊,不忘握住她冰冷的雙手,「妳並沒有錯……」

  約略十分鐘過後,胸口前急促的呼吸聲終於逐漸緩和下來。

  發現因疲倦而沉入夢鄉的霜伶,尚于輕嘆了口氣,隨後將門關上,離開。

  那夜,沒有詩意營造的溫馨氣氛,也沒有綠地上的美麗星空。

  徒留下一大片囚禁似的白,還有一個個永無止盡、沒有結果的夢。

  就像是被沒有盡頭的黑洞慢慢吸進去般,讓夢深沉、再深沉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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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齊洛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