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mber Room

　　就在苑中枝椏落下一地繽紛之際，夜殷久違的好友們也在此時登門拜訪──

　　那天早晨，他方餵完母親藥，正欲前往臥房察看湘兒是否哭鬧，就在經過大廳之際，赫然瞥見鵠兒的身影佇立在門外。

　　她懷中抱著二胡，發楞地偎在門板前，隨後與夜殷的視線對著了，便驚喜地微咧開笑弧──

　　「夜兄！」清脆的嗓音繼而響起，鵠兒興奮地抽出右手朝他揮手道。

　　只見她挽著副雙髻，靈秀的黑眼珠轉呀轉的。方值二八年華的她，身著一襲淡綠色的衣裙，不僅襯出那抹玲瓏身軀，更能感受到那股極其旺盛的精力，此外她的腰間還綴著圈玲玎作響的自製珠飾，可見其心思頗為細膩。

　　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她手中的那把二胡。

　　緊接著，卻見她斜睨了眼身畔的男子，有些不滿地鼓起了腮幫子──「我說孟頡兄，難不成我們要一直站在外頭嗎？」

　　一旁喚作孟頡的男子這才輕輕的「啊」了聲，彷彿剛剛才回過神來，笨拙地耙了耙髮絲，歉然一笑，同時悄悄地向夜殷投去求救的眼神……

　「鵠兒，孟頡是希望妳能夠成為一個有禮數的女孩子，可別錯怪他了。」夜殷趕緊替語拙的好友辯解──「妳想想，若是一個女孩子隨便闖進別人府內，怎麼瞧都是很不合宜的舉動吧。」

　　「……哼！」鵠兒扁著嘴，有些惱怒地踏過門檻，二話不說地步向大廳旁的椅子，一屁股坐下。這才佯裝無辜地朝夜殷泣訴道──「夜兄的家才不是別人的家呢！」

　　「鵠兒！」見她再度有失禮數，孟頡連忙制止道。

　　但她卻裝做沒聽見，還故意在他眼前別過首去，擺明不想理會。

　　「哼，我最討厭孟頡兄了！」她用力跺腳，負氣地朝另一頭大喊。

　　「唉──」見狀，兩個男子皆不約而同地扶住額，長嘆了口氣……

　　「我要去見伯母，只有伯母最疼我了，不和你們好啦！」鵠兒忽然站起身，敷衍地朝夜殷交代了聲──「夜兄不必帶路，鵠兒的可取之處便是記憶力佳，所以先走一步了！」

　　說罷，那抹如松鼠般嬌小靈活的身影果真無意駐足，這便踏著咚咚的輕快步伐消失在轉角處。見景，夜殷也褪去方才面容，輕輕地揚起道笑弧。

　　「那丫頭也真是的……」見狀，孟頡無奈地扯起嘴角，低聲咕噥道。

　　「沒關係的，你們來就已足夠了，我很開心。」夜殷淡笑地答了腔。

　　「夜你就是這樣，」孟頡略帶抱怨地瞅了他一眼，「從不介意任何事，也沒什麼慾求，真不知該同情還是羨慕你才好。」

　　「嗯……或許吧，盡人事聽天命囉。」夜殷只是笑著聳了聳肩，隨後像是忽然憶起什麼似的，連忙中斷現下的話題──「等等再聊吧，我還得去照顧湘兒。」丟下這句話後，孟頡輕輕頷首，示意他趕緊動作，夜殷這才匆匆趕去。

　　幸虧他忽然憶起，否則若是讓湘兒餓著了，只怕哭聲將會響徹天際。

　　就在此時，一股樂音忽地傳入耳畔。雖然不甚清晰，但這股時而悠揚時而高亢的樂音，卻教他原先平靜的心湖進而扯出了波波漣漪──

　　是鵠兒吧。

　　那串溢滿感情的音符，一向都有治癒人心的效果。

　　想必母親也會聽得很開心的。

　　待心緒逐漸放鬆下來，他頓時想起與他倆的相遇過程，不由得會心一笑……

＊

　　與鵠兒初遇的地方，是他在隻身前往山腳下時，於村莊旁的河畔旁相識的。

　　巧的是，當時孟頡也在場。

　　原本並不會與他倆擦出任何交集的，但卻因為一件烏龍意外，三人的命運也因而糊里糊塗地繫在一塊兒──

　　鵠兒是村長的掌上明珠，從小乖巧伶俐。而村長也待人和善、善盡職責，深受村民們喜愛。

　　從小在毫無拘束的環境下長大，鵠兒養成了天真爛漫的性子，村民們也對她呵護至極。但鵠兒並不隨意蹂躝這些村民們的心意，對於凡事都盡全力完成，從不因而怠惰過。

　　當村長在家時，她便會待在房裡認真地練習女紅，從不需人催促。

　　一到小憩的片刻時光，她便會一個人靜靜地坐落於屋外的木榻上頭，拉奏著家中那把老舊的二胡，隻身沉浸在悠揚的樂音裡頭。

　　但她卻萬萬沒料想到，就算再如何努力博取旁人的誇讚，到頭回饋她的，卻還是只有無盡的失落……只因村長一心為村落謀取福利，試圖開拓出一條能夠連繫外界的寬闊道路。在村民的引頸期盼之下，計畫益發積極地運作著──但父女的相處時光卻也因而大幅縮短。

　　沒人想到要過問她的意願，自然也沒人能夠了解她的心思。所以她漸漸學會封閉自己的心靈，不再輕易地和其他人交談。

　　直到那天，鵠兒心血來潮步至河畔，獨自坐在那兒發楞許久。

　　待她回過神後已是夕陽西沉。

　　見景，她遂將方才拿在手中把玩的小石子丟向河中，準備起身離去。

　　「那個……鵠兒姑娘，請留步！」忽地，有人喚了她的名字。

　　鵠兒納悶地朝聲源的方向望去──原來是一個身襲青袍的清秀男子站在河堤的另一端，面露靦腆地朝她招手示意。

　　那人便是孟頡。

　　她已認識村莊裏的每位村民，所以也不甚感驚奇。倒是他的身世……

　　憶及此，她只是撇了撇嘴，不予理會。隨後便欲轉身離去──

　　「等等呀鵠兒……哎呀──」孟頡還沒喊完，倒是忽然傳來噗通一聲，只聽見了大片水花濺起的聲音。察覺事態不大對勁，她連忙側過首去察看。

　　孟頡不知為何掉落水中，正揮舞著雙手，拚命掙扎著──「救、救命呀！」

　　但鵠兒被嚇著了，一時愣在原地不知所措。當時在半途中的夜殷便是聽見了孟頡的喊叫聲，這才莫名地加入了救人行列……

　　豈料最後竟只是場烏龍風波──因為河水的高度不過才深及腰間。

　　「啊，很不好意思，還勞煩你來幫忙，我的腦筋一向都很笨拙……」孟頡用手耙了耙溼透的髮絲，有些愧歉地向夜殷賠罪道，隨後又偷偷瞄了眼佇立在河堤上的鵠兒。

　　夜殷下意識隨他的視線移去，這才意識到鵠兒的存在。

　　「鵠兒姑娘……」孟頡近似細喃的柔聲灌入他的耳畔，但那名喚作鵠兒的女子見他沒什麼大礙，便又撩起袖子作勢走人。

　　見狀，夜殷的思緒忽地益發清晰──難不成……那姑娘從頭到尾都待在現場，卻只是待在一旁冷眼觀看嗎？

　　若真是這樣，幸虧他碰巧經過這兒，也幸虧這裏的河水並不深。但一時的冷眼相待將可能釀成怎樣的後果，這是沒人能預料得到的！

　　「姑娘，」他微微壓抑住惱怒，喚住即將離去的鵠兒，「請留步。」

　　這時的孟頡正朝他投去欽羨的目光……

　　聞聲，鵠兒果真停下腳步，但雙手卻是插在腰間，一臉微慍地轉過身去──「什麼事？」她的語調隱隱壓抑著股不耐。

　　「這位兄台落水時妳在現場對吧？」夜殷直接道出質問，口吻不容置疑，「倘若這裏河水極深，而妳卻依舊逕自離去，若意外真的造成了，妳不怕日後將會受到良心的苛責嗎？」

　　「我知道這裡水淺，他淹不死的。」鵠兒無謂地聳了聳肩，刻意上揚語調，堅決表明自己的立場。

　　一想起孟頡的爹就是和他爹時常共商議事的好友，她就更氣了。

　　哼，他爹都不管人家女兒的死活了，我又何必管他兒子的死活呢。

　　「我要說的不是這個……」見著她的反應，夜殷只是輕嘆了口氣。

　　「不是這個就算了，反正他又沒溺死。」鵠兒不耐地打斷了他的話。這男子是怎麼回事？她暗自咬牙心忖──從來沒在村莊裡見過這個人，一看便知是外人，明明毫不相識，他究竟是憑什麼教訓她？

　　說實話，她也不願變成如此冷血之人。

　　若是爹平時能夠多看她一眼，或是對她縫繡的作品予以聲簡短的讚賞，對她而言就足夠了呀……可是為什麼這麼簡單的願望都無法達成？

　　更何況孟頡淹不死，她早就知道了……否則若是可以，她也可以拉他一把。

　　或許爹會因為這次事件而再度關注起她的存在。

　　但若是爹認為這一切本是理所當然，不動於衷而繼續忙碌於公事……只怕她的心底還會受到更加嚴重的創傷。

　　若是真的不想救，她又為何還要佇立在河畔前遲遲未離──那正是因為她的心正陷入兩難的局勢，掙扎不已呀……

　　「鵠兒姑娘！」就在她還沉陷在自己的心緒當中，孟頡的嗓音再度自河畔響起，「妳放心，我不會糾纏妳的！我只是想對妳說，對妳……」

　　說到此，他再度抬起首來，古銅色的雙頰上竟顯得有些微赧──「其實……我很喜歡聽妳用二胡拉奏的曲子，就只是這樣而已。」

　　聞言，鵠兒的神情頓時從不耐轉為驚愕。

　　「呃，那個……請別誤會，我、我不是偷聽的！」見狀，孟頡不禁揮舞著雙手試圖澄清，同時也道清了事件的來龍去脈──「那是有次我在後山砍完柴之後，在下山途中無意間聽見的。」

　　因為那棟木屋的所在地正好與低矮的連綿山壑最為相近。

　　「二胡？」夜殷聞言，頗感興趣地望向正一臉鼓著腮幫子的鵠兒。

　　腦海中忽地浮現家裡那根久未吹奏的洞簫……心中不由得湧上了股親切感。

　　「沒經過我的允許，你就是偷聽！」鵠兒忽然氣匆匆地回了腔。

　　「可是我……」孟頡倒是一時緊張到語塞了。

　　夜殷方抽回自己的思緒，也沒見著孟頡震驚的神情，反倒笑臉盈盈地朝鵠兒詢問道──「原來鵠兒姑娘擅長二胡嗎？」

　　「怎麼？」怒氣還未完全褪去，她有些煩躁地瞅了眼夜殷，「是又如何？」

　　「在下擁有一隻洞簫，前些日子方練了首霓裳曲，不知鵠兒姑娘是否可與在下於今夜合奏一曲呢？」歡愉之情湧上心頭。他似乎能體會到，這定是尋得知己的喜悅……

　　鵠兒一臉詫異地盯著他瞧，像是看見什麼怪人似的。夜殷這突如其來的轉變教她感到有些好笑。但仔細想想，他提出的邀約也不過分……

　　不過她並沒有馬上應允，倒是之後對於曲子的話題，兩人果真是相談甚歡。

　　「好，告訴我地點吧，我會準時赴約的。」聊到一半，她便爽快地應允道。

　　反正爹日夜以來皆拚命地為公事操勞，也沒時間關注她的一舉一動，只要她照顧好自己，別替家裡添來其他麻煩，這樣就好了。

　　而始終待在一旁安靜聆聽的孟頡，此時也十分堅決地要求陪同鵠兒前去。

　　正好，一個擅二胡、一個擅詩文。

　　此後，當他們欲前往夜殷的家時，鵠兒養成了必帶二胡的習慣，而孟頡有時興頭一起，也會拉著他共同吟詩作對。久而久之，三人間的關係形同密友。

　　只是此刻鵠兒和孟頡的關係……看似正在悄悄轉變了呢。

　　心憶及此，他不禁會心一笑。

　　直到下一刻讓湘兒驀地響起的哭聲拉回現實，他這才趕緊加快腳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