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長的雪冬,卻也在時光的飛逝下,徒留下一大片雪白。
眼見立春將至,但雪的存在卻彷彿是雪冬遺留下來的棄兒似的,不為季節的轉換所動。無論是否為天意注定,都讓他深覺此事非比尋常。
「雪,妳還能留下嗎?」停下寫到一半的書法,夜殷有些擔憂地詢問道。
此時搖曳的微弱燭光映著她微洩的銀白髮絲,竟顯得有些不太真實……
他寧願相信是自己看花眼了。
對這個家而言,雪只是個不速之客。而他也從來沒試著了解過雪。
她是從何而來,今後又該從何而去……這些都還是團未解的謎。
當初讓雪輕易地闖入了他的人生,現下卻又無法接受她可能離去的事實。
心憶及此,他只覺心底一陣緊揪……
「不能永遠。」雪微蹙柳眉,方抬起首,簡短道。
目光對著燭火,向來冷艷的眸中竟隱約滲入了絲哀傷。
「……也是。」黯然地斂下眉睫,見雪再度埋首於詩冊當中,夜殷強忍鎮定地提起毛筆,內心卻是翻攪不已……
即使他早已大致猜到雪的答案,但聞及那四字時,卻還是不禁狠狠地倒抽了口氣,險些窒息。
「但……為何?」等到情緒稍微平復之後,他還是忍不住問了。
這個問題實在很愚蠢,雪女本來就不可能與陽光為伍。
但……他還是想盡可能多看雪一眼──在燭光相映的那一刻。
「沒有為何。」雪冷冷地回了這句,緊接著緩緩自朱唇吐出詩句,眸中挾著絲黯淡、還有對於春意的嚮往──「芳意何能早,孤榮亦自危……端望庭梅,生來只能聽天由命……」
猛然憶起孕育她的冷峻長者……即使不甘,卻也無法藏住那絲顫抖。
見景,夜殷微微吃了一驚。只因雪的神情像是忽然受到束縛般,動彈不得。
「一從梅粉褪殘妝,塗抹新紅上海棠。季節轉換本就如此,為何雪女就不能嚮往春意呢?」雙眸褪去了以往的光采,雪木然地盯著紙上的書墨,猶如夢囈。
落雪之秋,駐足於白海棠花瓣上的初雪,緩緩地與其精氣融為一體。
沁涼芬芳的香氣隨著清風流轉開來,終是得乘著北風而去。
還記得初相遇時,她所聽見的那副輕柔歌嗓,使心底莫名淌進了股暖意──或許就因為這個原因,進而擄獲了她的心靈。
「沒錯,季節轉換就是如此,冬季才是雪女所居季節……況且春天很快就會過去的。」夜殷頓了一下,蹙緊眉峰,抑止喉中欲湧而出的話語。
因為春季過後,夏季也將步步逼近,陽光會漸轉熾熱,而殘留大地上的白雪也將徹底地溶逝掉,對雪女來說,恐怕會是無法承受的煎熬吧。
「春陽……」像是刻意無視夜殷所言,雪微啟朱唇,眸底深不可測──「應該很溫暖吧……」那對蒼芎色的雙眸在下一刻溢滿了依戀之情。
在徐徐春風的拂觸之下,該有何等快活?
若只是貪一時。還未溶逝的白雪,終究能在最後一刻見證到春意吧。
雪低歛眼睫,右掌撫上攤開的冊子上頭,像是在思索些什麼,隨後毅然地在心中作下決定──「這會是破戒……即使要忍受酷暑,也是一定的。」
貪婪地汲取著從詩中習得的感情,同時也無法抑止心中逐漸發酵的異樣情愫……像是要逐漸蔓延全身似的,驀地湧上的矛盾心態將她的內心揪得死緊。
不自主地咬唇扯緊書冊,她無法想像今後將親手摧毀這一切。
「雪,」儘管看不清其神情,但夜殷隱約從她的舉止間嗅到股掙扎的意味。蹙緊雙眉,他的面容有些凝重──「若是這樣,妳將己身不存。期望不過渺茫……事關己命,我不希望妳過於勉強。」雖然語氣有些強硬,但為了顧及雪的性命,他不惜駁斥她的念頭。
猛然想起以往為她吟詩時,那雙迷惘不知該飄往何方的蒼穹色雙眸……
對雪而言,清晰浮現於面孔之上的情緒,究竟是好是壞,實在很難定論。
雪女,傳聞是山神的女兒,會下山獵捕虛弱的男子,並以交媾的方式冰凍或是吸取他們的精氣。遇到喜愛的男子則會在冰凍之後,進而帶回山裡。
「雪,難不成……」忽地想起小時候母親對他說過的傳聞,夜殷像是頓時恍然般,眉宇間揉入了絲複雜神色──「妳得背負自身使命,這是條不變的定律,對嗎?」
對於這番詢問,雪未答腔,只是淡然撩起雪袖,轉眼間再度化作雪珠而逝。
愣愣地望著眼下空蕩蕩的位置,直至屋內迴旋不去的冷冽寒氣再度鑽入骨髓,夜殷這才回過神來,但心底卻依舊惦記著雪──
雪……我究竟該怎麼做,妳才能夠永遠留下?
不知從何時開始,他開始貪求起雪的存在,且這個念頭也隨著時光飛逝,益發強烈……
*
隔了數日,那抹纖弱的雪白身影始終沒有再出現過。
隨風搖曳的嬌嫩初芽,輕輕地蒙上了層烏黑薄紗,在月光的陪襯之下婆娑起舞,而窗外的花兒,也在此刻映著盞微明微滅的燭火,悄悄吐露著月下芬芳──
那是一簇如雪般芳菲。
如今立春迎至,但那抹身影卻已悄然離去,不留下一絲清香。
終究是選擇離開了嗎?夜殷暗自心忖,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了抹苦笑。
望著桌上凌亂不堪的詩冊,驀地又想起那抹坐落於窗旁的嬌小身影。
縱使懵懵懂懂地踏入一個未知的世界,卻也能夠因自己的聰慧而立即茅塞頓開,加上那股未被剝奪完全的思想……昔日的一顰一笑,全然印入他的腦海中。
他怎能輕易捨去?雪的執念,也已深深地銬牢了他的意念。
以往總是執意地解開被施予的束縛,她逃離名為『雪女』的枷鎖,一心同他沉浸在墨香的世界裡頭,或許就是為了忘卻自身身分。
既然他不曾過問,除了名字,她也不願再談及其他。
相識前,雪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思想便能夠主宰她的意識,早已具有感受付諸生死之外的情感能力。
而那雙冷艷的蒼穹雙眸,或許正是她與生俱來的絕佳戒備。
但那一顰一笑,卻總在一瞬間之後慘遭剝奪……夜殷忽地為雪感到不平。
「我會帶妳去看春天的太陽……妳會回來吧,雪?」夜殷忍不住倚著窗櫺,望向窗外冷清的苑子,眉宇間滲入了絲哀傷,細聲輕喃道。
*
隔日清晨,夜殷再度漫步於苑中,不到幾晌,他忽地自袖中抽出一支洞簫。
見物,他若有所思地斂下神色,將蕭湊至嘴邊,吐息之間,悠揚的樂音頓時猶如泉水般流淌而過,溫徐地劃過清風,於懸樑間久久縈繞不去……
下一刻又化作渾圓的音符,輕柔地拂過還未褪去冰寒的白垠大地。
就像是上天應了他昨晚的祈求似的。
週遭的空氣溫度忽地迅速下降,一陣莫名的寒風襲來,宛若冰冷的尖刺鑽入頰面,但夜殷依舊沉浸在自己的心緒當中,毫無察覺。
緊接著伴隨而來的是一陣斜雨紛飛……
不,應該說是下起了場冰冷的雪珠雨。
只因他的指縫間忽地挾入了絲熟悉的冰冷觸感,不同於冰涼的雨珠。
雪……是雪回來了!
就在他猛然驚覺之下,樂音也就此乍然中斷。
奇妙的是,這場雪珠雨落在土壤和花瓣上,沒凍壞花兒,倒像是暫時封鎖住花香,隨之帶來的,是一股出自雪谷的凍寒清香。
方才的寒風頓時化作團漩渦,挾帶著顆顆雪珠,逐漸凝聚成一塊──
約半刻後,那抹熟悉的雪白身影儼然已印入眼簾。
眼前的人兒讓那頭及腰的銀白長髮掩住半邊臉龐,細緻的五官依舊掛著那副冷艷姿態。只見她輕盈地拋袖、轉身,遂輕巧落地。
這抹再度佇立於白雪之上的清麗身影,注定令他此生難以忘懷。
雪回來了。
見景,彷彿又回到了他倆初相遇時的那天。
「我以為妳不告而別。」見雪邁開步伐朝他走來,夜殷輕撫上她的髮絲,語調含笑,但手卻因心底難掩激動而顯得有些顫抖。
雪輕擰眉峰,似乎無法理解他的這番話語──「我從來沒離開過。」她淡然而堅決地表示。
聞言,他笑了。同時也發現,雪這次出現的時機是白晝而非夜晚──
難不成這次突如其來的跳離,是因為消失的那幾日……想到此他趕緊晃了晃腦袋瓜,藉此甩去令他不悅的念頭。
「想吟詩的話,就去書房吧。」揮去混亂的思緒之後,他柔聲地開了腔。
凜冽的寒冬已去,似乎連同雪眸中的冷艷也逐漸褪淡,進而湧上了股鮮明的光采,見景,夜殷的心底很是欣慰。
「想不想……嘗試寫字?」刻意忽略心底某樣正在滋長的情愫,他輕輕牽起雪的柔荑,憐惜地望向她的側臉,試探性問道。
如果這樣可以助妳逃脫自身枷鎖,我願意為妳傾盡所有。
正如夜殷所想,雪的雙瞳頓時放亮,但卻又很快地遁入眉宇之間──那抹光采就宛若是曇花一現,綻放後即又凋萎。
「好。」她的答覆仍是毫不遲疑。
「那我們先進書房吧,我很期待。」夜殷笑了笑,說罷立即轉身前往。
殊不知那副雙眸已斂去光采,悄悄地湧上了股無法訴說的愁緒……就像是灘即將枯竭的春水,悄然晾著孤寂之情。
她或許懂了,但還是不懂的好。
因為感受到了卻無法付諸,心就像纏繞著無形的鎖鏈似的,椎心的刺痛。
漠然地緊隨在夜殷身後,但那頭沁涼銀髮卻在劃過微風之際,狂亂地漫揚至空中,彷彿替代了主人混亂的心緒,凜冽的寒氣進而無聲地蔓延開來。
那雙始終溢滿愁緒的眸底,似乎想訴說些什麼,到頭來卻得壓抑住滿腔的渴望,化作冷冽的寒氣,寂然地席捲整座苑內──
縱使己身不存,為了那片寄於白海棠上的初雪所感受到的悸動,加上至今習得的情芽初萌,我將會永生追隨著你,至死……不悔。
看著雪伸出嬌嫩柔荑於白紙上提筆揮灑著,墨汁猶如含羞的花苞般濺染出瓣瓣葉片,乍看之下竟不是詩句也不是詞曲,反倒像是一幅畫。
見景,夜殷不由得牽起一絲笑意。
白皚皚的雪地襯托著簇擁在枝椏上頭的雪色芳菲,意外地挾帶著絲迷人的韻味。從她的筆下所勾勒而成的這幅圖畫,只覺清爽勻稱、墨香猶存。
且這幅透過自身心思所呈現而出的意象,他大致猜得出來──
這是一簇白海棠。
是的,他深深依戀著寄於白海棠上的清香,再也無法輕易戒除這個癮頭。
但雪總有一天終會離去,若是如此,他所付諸的感情也將必遭反噬。
而就憑他,又豈能夠違抗天意?
心憶及此,夜殷的思緒頓時飄向苑中,剎那間忽地文思泉湧,一首沒有歌詞的曲調就這樣驀地於心底成形,他遂開始低聲吟起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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