隔日,見倉庫的房門微啟,漠悄聲走入,深怕驚動到正在專注作畫的霜伶。
「……漠,有時你還真像一抹鬼魅。」坐在畫架前的霜伶忽然開了腔。
即使背對著門,卻也像是早已察覺到他的存在似的。
「對不起,我只是看見門沒關。」雖然他輕聲地釋出歉言,但眼神卻飄向了牆壁上的作品。
「進來前還是要敲下門嘛。」霜伶故意佯裝不滿,手裡仍忙著調製顏料,垂首專注攪和著。
殊不知她正刻意掩飾那雙略顯紅腫的眼睛。
見他沒有出腔,霜伶也只是漫不經心地說道──「要吃早餐的話,牛奶在冰箱裡,桌子上也還有土司。」
「不是的。」看著那抹仍在專心調製顏料的身影,他沉默半晌,隨後話中含著絲困惑──「今天的報紙呢?」
「啊,」霜伶停下手邊的動作,小小驚呼了聲,「我忘記買了。」
就在她打算匆忙站起身時,卻忽然想起膝上還有顏料。而漠不知何時已走到門外,平淡的嗓音顯得不甚清晰──「沒關係,晚點再買吧,我還得去澆花。」
雖然他顯得毫不介意,但霜伶還是重重地嘆了口氣,一股莫名的罪惡感繼而湧上心頭……緩緩地站起身,她將水彩盤放下,認命地卸下身上的工作服。
反正囚禁在牢籠裡的藝術也沒有盡情發揮的餘地。
就趁這個機會到外頭逛逛,打量一下週遭風景,順便捕捉路人的神韻吧。
「一路小心。」
見霜伶走到玄關前,漠只是緩緩地吐出這句,沒有多問。
「哦,等等買完報紙,我可能還會在附近繞繞喔。」霜伶邊穿鞋子邊逕自呢喃著──「說不定可以捕捉到一些美麗的鏡頭。」
話落,便聽見大門砰然關上的聲響。
美麗的鏡頭嗎……
聽見霜方才輕喃的句子,讓他忽然憶起先前在陽台前仰望夜空的那一幕。
「難道璀璨的星空已不復存在?」
黯然垂下眼睫,那句低聲的呢喃已然滲入了絲嘆息……
在金燦輝煌的美麗夜景之上,卻看不見滿天閃耀的星輝。
人們的慾望始終無法獲得真正的解放,不斷改良研發的新科技猶如一頭貪婪的餓獸,將這個世界原有的面貌啃噬得慘不忍睹。
天成的藝術就這樣被破壞殆盡,教人深感惋惜。
這個都市早已讓烏煙瘴氣所染,霜……不知道她對這兒的想法又是如何?
見景,他竟開始懷念起那個簡樸卻不失雅興的苑子,還有當時歡愉的時光。
*
但當霜伶之後聽到這個問題,卻只是一臉無謂地聳了聳肩,隨後晃了晃手上的咖啡包,倒入杯內──「是不喜歡呀,但又能怎麼辦?現在的人類都很仰賴科技,強迫他們回歸原來那種簡樸的生活,簡直就是痴人說夢。」說到這,她用湯匙攪著咖啡,直到調製得差不多之後,這才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──「如果想過良好的生活環境,終究要由自己打造出來嘛。」
「就像這裡嗎?」漠順勢問道。
「嗯,算是吧。我對追求什麼的不大感興趣,只要有個靜謐的落腳處,這樣就足夠了。」霜伶微彎起道笑弧。
「嗯。」見霜對現下的生活不予奢求,漠也暫時放下了心中的擔憂。
況且這兒……離星空較近。將視線轉移到報紙上頭,漠在心中低喃。
當初說好的承諾,他又是否能夠兌現?
逐漸習慣的墨香再度襲上鼻尖,眼下的文字卻早已讓滿腹的思緒所取代。
*
那晚,待在房裡上網近兩個鐘頭,霜伶的心卻始終靜不下來。
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遇到這種事──雖然這個念頭早該在之前便要成形。
即使她在這方面稍顯駑鈍,但在漠的面前,她的心思必須更加細膩才行──
畢竟對漠而言,她……同時代表「兩」個人的存在。
就算他的嘴上不再提及,但為了追尋摯愛的這股執念始終是不容置疑的。
想起自身經歷過的失敗戀情,同樣是曾經認定的摯愛,待遇竟是如此不同。
彷彿能夠感受到當時的那股悸動,霜伶的喉中不禁感到一絲苦澀……陡然落下的晶瑩淚珠,像沾血的雪花般令人窒息,在眼前驀然形成的雪白凝結而成──
凝結了兩個靈魂的心,也凝結了兩個人的命運。
*
隔日一早,就在漠靜靜地翻閱著昨日的報紙時,忽然看見霜伶神色慌張地推開房門,惺忪的雙眼挾進了絲驚惶──「漠……唉唷!」
話還沒說完,只聞「碰」地一聲,霜伶整個人狼狽地跌坐在地。
但她卻像是感覺不到任何疼痛,雙眸迷濛且含著絲呆滯──「漠?」
「……霜,妳沒事吧?」漠似乎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,緩緩地放下報紙,平淡的嗓音透露著一絲關心。
聞及這番輕柔的慰問,霜伶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剛跌了一跤的事實……連同方才迷糊陷入的夢境也頓時被抹煞,腦中進而滲入了絲清明──
「啊,沒事沒事。」她趕緊站起身來,眸底揉入了絲尷尬,雙手不安分地擰緊了睡衣下擺,嬌小的臉蛋迅速染上了片緋紅,「我……我以為你離開了。」
只因方才在夢中,漠的身影逐漸地從她眼前消散,著實將她嚇醒了。
不過聽說夢境和現實是相反的,所以應該不是不祥的兆頭吧。
「哈哈……」想到此,她這才放鬆地乾笑了幾聲。
當她抬起首時,赫然發現他的嘴角噙著絲笑意,頓時讓她看傻了眼。
愣愣地望著那副俊逸卻不失溫雅的臉龐,及腰的銀髮已束成了綹馬尾,更是添了分風韻。雖然這副臉孔她已瞧過數百次,但當她的視線移至鬢角旁滑下的銀白髮絲時,卻還是不免一時分了心神……
「霜……」
對現下的她而言,此時漠的嗓音彷若遠在天邊。
「霜?」
「啊……是!」待她回過神來,下意識地喊了聲,頓時連自己也嚇了一跳。
「那……難嗎?」漠的眼神忽然幽幽地飄向她的斜後方。
「咦?」隨著漠的視線移去,這才發現他意指那間畫室。
「不難呀,只要是用心畫出來的作品,都可以稱得上藝術喔。」見漠難得提及畫室,霜伶也沒有掩飾眸底的那絲驚訝,倒是極樂意分享小時候的回憶──「以前上國小的美勞課,即使同學們笑你畫的噴火龍像是口吐白沫的烏鴉,老師也會時常告誡我們──只要有用心畫就是幅好作品。」說到這她頓了下,隨後呵呵地笑出聲來,「老實說我還挺懷念那時期的繪畫作品呢。」
見霜伶沉緬於過往的回憶,漠沉吟半晌,隨後緩緩地作下決定──「霜,妳能夠教我作畫嗎?」
「咦?」霜伶一臉不敢置信地挑高眉頭。
即使如此,等到驚奇的反應淡去,她仍舊是允諾了。
就像嬰兒的情緒發展一樣,漠也開始慢慢地拾回許多情緒。偶爾會露出無奈或是苦惱的表情,教她甚感新鮮。
就像此時──
一臉閒適地坐在小木凳上,霜伶托著腮,蒼穹色的雙眸中滲入了絲調皮──
「漠,你很苦惱。」 這個表情已經持續有半個鐘頭了。
「唔……」漠一手托著調色盤、一手拿著畫筆,緊擰著眉峰,看著眼前方完成的作品,內心顯得極為矛盾──「我以為並不難。」
他緊抿著唇,抱持著嘗試的心態學習調配盤中的顏料。
「是不難,不過有些地方還是要注意。你看,這裡要先描出輪廓……畫筆不要用太濕。嗯對了……你想要畫什麼呀?」
勾勒在畫布上的線條突然停住,霜伶困惑地問道。
漠主動提出學畫的要求當然令她深感振奮,但他為什麼要學畫?腦海中忽然硬生生冒出這個問題,教她一時不得其解。
「這也是一種藝術,不是嗎?」漠沒有回答她的問題,只是輕笑地反問道。
這樣說是沒錯啦……忽然想起貼在漠房中的詩句──那也是藝術呀。
追求藝術真的是人生中最美好的事了,尤其是能夠排除任何干涉與束縛的自由藝術。想到此霜伶不禁會心一笑。
「也是,那就不要拘束吧,隨意揮灑也是種自由藝術呢。」她笑道。
「嗯。」漠簡短地應了聲,手中的畫筆正小心翼翼地觸及紙張上頭──
唉,又回到這樣淡漠的語氣……霜伶索性起身拉開窗扉,柔暖的光線頓時灑落一地。
映射在畫布上的墨黑線條依舊豪邁……但沾染在上面的顏色卻十分不和諧。
「漠……我想我還是先教你顏色搭配好了。」霜伶勉強咧起道笑弧。
「我就知道妳是個很好的畫家。」漠配合地微笑道。
她敢保證,漠方才偷偷地鬆了口氣……一想起只覺又好氣又好笑──「我不過是個愛好藝術的追求者。」她笑道。
在簡單的話語中,兩人都聰明地逃避著不該碰觸的話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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