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六,霜伶特地起了個大早。
但雙腳剛觸碰到地面,竟像是灌了鉛似的,沉重到幾近抬不起來。這種滋味就像是被某股莫名的力量緊緊銬牢般,著實令人感到不快。
可能是昨晚沒睡好吧。她蹙眉揉了揉後腦勺,有些無奈地心忖。
步伐沉重地踏出房門──方抬起首,視線正好落在漠的身上。
也不知他是何時起來的,只見他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,靜靜地凝視著牆上的日曆,似在發楞。
努力邁開鉛重般的步伐,霜伶也沒有多想,只一心想著要去浴室。
盥洗完畢之後,倦意終於褪去了些。但她仍睡眼惺忪地揉著亂髮,又像想起什麼似地望向餐桌一隅──
依舊是同樣的景象,漠還坐在那兒。
但這次她還看見桌上堆疊得極為整齊的報紙。
看那些份量……應該是這個月以來累積的成果吧,甚至有些頁面早已泛黃。
見景,她不禁會心一笑。
漠說他並不排斥這股墨香味,接觸久了,反倒還愛上了這股味道。
真的很稀奇。漠喜歡報紙的原因,竟然只是因為禁不起墨香的誘惑……雖然她當初也覺得挺有趣的,但久而久之也就見怪不怪了。
況且漠讀起報紙來,甚至比小學生背九九乘法還要認真許多。偶爾她也趁著這段時間,從他的表情裡讀出摻有無奈或是困惑的神情……偷偷關注著他的成長,著實讓她感到喜悅。
此時,漠像是忽然捕捉到她的身影似的,兩人的目光正好對上,他不慌不忙地開了腔──「我不是在等早飯。」
「嗯,我知道。」一舉拋開方才的思緒,霜伶隨手束起綹馬尾走向廚房,嘴角牽起絲會意的微笑──「這樣很好呀,先前你總是待在房裡,想必也悶壞了。」
兩人間的相處模式已有所進展,但她現在卻下意識避開漠的目光,轉身套上圍裙,刻意忽略背後那道熾熱的視線……老實說,她仍無法跨越那條介於兩人之間的鴻溝。
每每對上目光,她還是害怕著那對老是飄向遙遠世紀的澄澈雙眸。
有時視線驀地與他對著了,卻又感受不到瞳孔裡的真意,彷若在他眼中,她的存在只是具空殼,而他想看穿的,卻是深藏於她內在的另一副靈魂……
雖然早該習以為常了,但她卻還是無法承受這種被排除在外的孤寂感。
凝視著那對毫無歸屬感的空洞雙眸,竟比隻身所承受的孤寂還要教人心寒。
但她該怎麼做才好?近日來的想法已逐漸扭曲了自己的初衷……
想起那時莫名歡喜的心情,究竟時從何而來的?
只因受到了瘋狂的主宰,毫無理由地接收了這一切……
是了,就是瘋狂。
就像是終於尋求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似的,她如釋負重地吐出了口氣,就在醒悟的同時,她卸下了緊繃的雙肩,心緒也變得輕盈許多。
*
鍋子熱好了。就在她才正要敲碎雞蛋的同時,門鈴聲忽然響起。
「我去開門。」隨手拭了下身上的圍裙,霜伶疾步走出廚房,口中卻甚是不解地喃喃自語道──「一大早的……會是誰呢?」她始終理不出個所以然。
方微啟門扉,卻像是見著什麼鬼魅似的,霜伶的臉色頓時遽變──
「你還來這裡做什麼!」忿忿地落下狠話後,她欲用力關上大門,但與之僵持顯得極為吃力。
終是敵不過那股力道,等到那人闖入室內,大門這才用力地反彈回去。
「碰」地一聲,撞擊的力道過猛,嗡嗡的回音就這樣在門外的樓梯間迴盪著。
「……有什麼事?」見到來人,她收起焦躁的心緒,語調意外冷靜。
「伶……不要這樣子,我真的很抱歉。」闖進來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子,斯文的面容上添了幾分懊悔,一開口就是向霜伶道歉。
明白事態已難收,她垂下肩,搖了搖頭,表示什麼都不願聽。
「這不能怪我,那是因為簡訊妳都沒有回傳……打妳家裡的電話也不接,所以我真的很擔心……」男子似想把握住這次機會,滔滔不絕地為自己辯駁道──
「伶,妳說得對。那個女人果然信不得,才短短一個月,她就把我的積蓄全部騙光,我真的徹底醒悟過來了,現在也沒有再和她有來往……這樣、這樣妳能夠原諒我嗎?」男子的語氣明顯地滲出絲慌張,就像是受到什麼脅迫般,急切地想與先前的舊情人復合。
接下來的要求,實在教她難以領教。
「伶,看在先前的情分上,妳……妳可以先借我二十萬嗎?我會想辦法還妳的,前幾個月我在外頭積欠了一些債務,現在也沒有臉向父母要錢……」
他渴望地抓緊她的手腕,就像是頭貪婪不知羞恥的畜牲似的,令人厭惡。
而漠正好待在廚房,雖然沒能看見當下景象,想必也已聽得一清二楚。
「滾。」冷冷地吐出這個字,她嫌惡地試圖硬拔開他的手。
「伶,就算是顧及我們之前的情分……就幫我這一次吧!」
男子仍忝不知恥地向她提出索求──「那十萬就好,念及之前情分吧,我們不是彼此相愛過嗎!」他幾近狂喊出聲。
或許就是看準了前女友曾經開過兒童繪畫教室,才想再藉機撈到一筆。
對霜伶而言,那些情感早已成了虛空一場。
呵……這種廉價的感情,她可不記得。憶及此,她只是勾起絲清冷的笑意。
反正都成了過時的調劑品,何必又要為這種事而費心,她實在很懶得應付。
「叫我顧及情分,那誰來顧及我的情分?」
她極力忍住不耐,再度甩開男子的手。
「伶……」見計劃失敗,男子的臉色也逐漸垮解下來。
「滾!」焦躁之情重新湧上,她努力克制住想拿掃把將他趕出門的衝動。
直到男子終於離去,即使當時被罵了些什麼難聽的話,她也記不清了。
*
唉……漠都聽見了吧。
這是多麼難堪的回憶,偏偏這股痛苦卻曾佔據過她的心房。
外表豔麗的女人就像朵紅玫瑰,在男人欲摘起之時,裡頭定藏有足以麻痺人心的毒刺,等到逐漸上癮之後,就再也逃脫不開了。
這種假象的幸福通常都持續不久。
等到被毒刺刺傷,痛得錐心刺骨時,這才想起那朵清香柔軟的花瓣,但想重擁這最初的幸福時,只怕花早已因情逝而枯。一切皆為時已晚。
想當初哭著求男友不要離開,但最終他仍是以分手作為殘酷的收場。
每一晚無可避免的,她都在啜泣中度過。
漠會怎麼想呢?縱使喉頭因方才的事件而發澀,但如今縈繞在她腦海裡的卻盡是漠,而不是方才那齣鬧劇的男角。
她真的沒什麼好奢求了。想當時除了畫畫這項興趣,對男友的冀求,僅僅是希望能陪在她身邊。
當時的他就連這點也辦不到。
現在,有漠陪著她,過往的愚蠢情史就讓她煙灰飛滅吧。
如今的她已下定決心嘗試堅強,學習讓自己看清一切,而非逃避──
其實如果她想,這段情是可以補救的,但她卻早已冷卻了這段情感。設法將其封印起來,這場難堪的回憶,早已成了一幅被她收藏在畫冊中的作品──
那是幅摻入了小白花的玫瑰花叢,同時也是紅與白的明顯對照。
*
……不敢直視漠的眼光。霜伶倚著門板許久,直到疲憊感再度湧上,她進而滑坐地上,順著逐漸泛紅的眼眶,淚水終是滑下臉龐。
滲有哀傷的淚水凝成了顆顆豆大般的晶瑩淚珠,模糊了眼前的景象。
「無情不似多情苦,一寸還成千萬縷……」漠忽然吟起前幾晚完成的詩句。
那晚她也看過這段詩句,憶起當時,她還暗自揣測漠提筆時的心境為何。
但這時她好像能夠明白了……忍不過心頭的悲痛之情,她掩面哭泣。
漠總是獨自承受著比我還要痛苦的煎熬──
無論再怎麼不想在他人面前示弱,唯有在面對漠時,她總是把持不住,只能任由心底的負面情緒不斷湧出。
也因為這樣,她終於能夠好好大哭一場了。
*
繼那次事件之後,兩人間的相處似乎瀰漫著股尷尬的氣氛。
霜伶每早準備完早餐之後就躲回自己的房裡,常常待了一整個下午才肯偷溜出來活動。
她實在沒有臉敢見漠,甚至連不小心撞見時也沒有勇氣與他的眼光交會。
就連晚上也躲著他。
那天漠雖然一句話也沒說,但她明白,自己也是占據在漠心底深處的「她」,發生這種事件,他不可能就這樣淡然釋懷。
但霜伶猜錯了。漠不僅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,甚至在某次看見她踏出房門之際,還輕聲地喚住了她的腳步。
「霜,妳不該將自己囚在房裡。」漠佇立在陽台前,語調隱約滲入絲無奈。
聞聲,她頓時定格住,雙手以極不自然的姿勢微微彎起。
心跳卻在此時悄悄地漏掉一拍……
只因這是他首次喚她的名。
「哪、哪有……我這不是出來了?哈哈……」見漠的手上拿著澆花器,沒有走出陽台的打算,她攤下雙手,乾笑道。
「也是。」見狀,漠順勢附和,隨後忽地轉移話題──「前幾天那幅作品,若是塗上顏色或許會更美。」
但霜伶知道,他指的正是當初她所畫的那張速寫。
「好,我畫,現在就畫。」頓時理清雜亂的思緒,霜伶慨然應允道。
光是逃避對自己無益,何況她也好一陣子沒著手進行繪畫了。
但說實在,那股不言而喻的幸福感受已消去大半……能不能挑戰成功,她也無法百分之百確信。
*
那天吃完晚飯之後,她立即動工。
為了尋回最初的感覺,她對這次的自己要求異常嚴格,為了完成一幅好的作品,她多次揣摩那時的心境,甚至甘願熬到隔天清晨才肯入寢……
*
那天下午,霜伶撐著疲憊的身軀,睡眼惺忪地踏出房門。
「早安……」
意識不清地揉了揉沉重的眼皮,總覺得全身軟趴趴的,提不起半點勁……
「午安。」漠似乎方吃完午餐,如今正靜靜地收拾碗盤,「還想睡就去睡吧,晚飯我來幫忙。」
「不……我不想再睡了。」
再睡下去恐怕會浪費掉一天的大好時光。
逃開漠譴責似的眼光,直到他再度將視線轉回水槽,她這才鬆了口氣……
想起房裡亂七八糟的景象,她的心中卻充滿了無限的成就感──
那幅修了數次的草稿,不知耗盡了幾張白紙,等到打好底稿之後,還必須小心翼翼地為畫上色,就怕一不小心毀了這幅心血……
等到大功告成之際,她的精力也耗盡得差不多了。
以輕柔的筆觸所繪出的雪白,順利地與之融為一體,就像是某幅畫面忽地打入腦海裡──這種奇妙的滋味實在無法言喻。
就好像她確實曾經佇立於當下,連肌膚都隱約能感受到那陣椎心的冽寒……
但霜伶並沒有告訴漠這回事。
因為她再也不想聽到那些不屬於現下時空的記憶片段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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