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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紅是猙獰的顏色。尤屬暗赭色最為教人驚心動魄。

  主宰恐懼的血絲分支遍佈眸底,猛烈跳動的心猶如條口露尖牙的魚,就在心湖退去了潮水的剎那,牠以異常迅速的速度扭動著身軀,旋即靈巧地滑至詩艾的喉前,如同碎玻璃般尖銳的牙齒緊緊地嵌入其中──

  緊接著後頭席捲而來的波濤巨浪險些淹沒了她,甚而沖垮了她的意識。

  猛地發出的砰然巨響使牠因此咬得更緊了。

  承受這般酷刑不僅險些剝奪了詩艾的嗓音,更是硬生生地扯裂了她的靈魂。

 

 

  純白的布簾優雅地擺動著波浪線條,任由大片柔和的金黃光暈灑上床單。

  簾下,一名面容清雅的女子正靜靜地遙望窗外的山巒,往日的奕奕秋眸卻泛著股空洞──那雙眼神不像是在追憶,至此已成了毫無意義的注視。

  忽然聽見開門的聲音,詩艾原先平擺在棉被上的雙手悄聲地抽動了下,但她並沒有轉過身察看的打算。

  「小艾。」陳敬輕輕地喚了聲,並試圖對上她的目光,「妳吃早飯了嗎?」

  但詩艾依舊保持原先的姿勢,下一刻才像是勉強找回意識般,渙散的眼神頓時有了聚焦,直到陳敬在她耳邊再度提問道,這才緩緩點了點首。

  陳敬是詩艾的男友,原先小倆口的相處極為良好,之後也相約大學畢業後一同搬到台中去住,前一陣子好不容易徵求到家裡長輩的同意,但自從上禮拜幫詩艾的妹妹──詩潔慶生完後,卻在當晚載送她到火車站的途中遭遇車禍。

  因為安全氣囊的保護,詩艾和陳敬只受了點輕傷,但位於後座的詩潔卻在突如其來的猛烈撞擊之下不幸斷送了性命。

  陳敬很清楚詩艾的爸媽早已逝世,所以她和詩潔都是由叔叔代為照顧,但她的叔叔也一心為事業奮鬥,鮮少有機會關心她們,如今親眼目睹先前幾近相依為命的妹妹死在自己面前,詩艾自然難逃精神崩潰的酷刑。

  繼那夜之後的早晨,當詩艾再度睜開眼的那一剎那,一切都變樣了。

  像是有人在她的雙眼蒙上了條黑布,使她幾近無法直視眼前的事物──

  那天詩艾方清醒過來,兩眼直直注視著天花板,身旁的所有事物全被推入了黑暗的深淵,不復記憶,當下不免感到一陣手足無措。

  經醫師診斷過後,確定詩艾罹患的是心因性失憶症。

  患者可能是在遭受痛苦打擊之後暫時喪失短期事物的記憶,但或許過一段時間後有恢復的可能,至於詳細的情形,目前仍在持續追蹤觀察中。

  「你可以試著與她聊天,幫助她慢慢找回以前的記憶。」醫生向他建議。

  所以他每天都會來定時來探望詩艾,不曾忘卻。

  起先果真如醫生所言,若他試著清楚呈述兩人過往的生活點滴,幸運的話,詩艾會回應他的話,要不也會微笑地頷首,表示她有在聆聽。

  但若是連點頭或微笑的反應也沒有,當他講到更為久遠的回憶時,仍可辨識得出詩艾眸中的那抹深邃……這番發現也讓他更加燃起信心了。

  「妳還記得嗎?昨天碧玲帶蘋果來探望妳時,告訴我們她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了。」將雙手覆在艾詩的手上,陳敬一字一句緩緩說著,「碧玲呀,就是那個老愛跟在妳身旁的小不點,很愛哭的那個,她現在已經結婚了。」

  但詩艾的神情卻顯得十分平靜,彷彿只是聽到風聲般,僅是微微抖動著眼睫。

  「小艾?」

  見她的眸底依舊泛著空洞,陳敬這才猛然驚覺到事情的嚴重性。

  詩艾似乎連他也不認得了。

  其實他很早就察覺到了,只是不願加以確認。

  因為以往進門前還是能接收到那抹溫柔的笑意──

  但今天不僅無法與詩艾對上目光,甚至也不再見她回應他的話語──這次絲毫無法從她的眼神中找到一絲聯繫。

  「小艾,妳還記得我是誰嗎?」這是陳敬繼先前將詩艾送入院以來,第二次感到如此慌張。

  主宰恐懼的尖牙轉而筆直地朝他啃噬而來。

  詩艾依舊維持方才漠然的神情,沒有給予任何答覆。

  見景,他雙眼睜大,嚥下了口唾液,尖牙旋即毫不遲疑地咬住了他的喉間。

  「……你是誰?」詩艾緩緩地開了腔──這句話尤其具有滲透力。

  「陳敬。」他迅速報上自己的名字,恐慌促使他完全忘了放慢語調,「我是妳的男友,陳敬。」

  但從詩艾的神情看來並沒有感到絲毫茫然或是緊張,只是見她溜著眼珠子好一會兒,忽然斂下眼睫,冷漠地否定了他的說法──

  「我沒有男友。」

  艾詩的言語能力雖然暫時恢復了,但記憶力卻相對衰退得更加嚴重。

  儘管如此,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卻沒有就此打垮陳敬,隔日下了班,他依舊去探望詩艾,但很顯然地,『男友』這個身分已不具任何意義,昨晚回去時他想過了,如今也不能過於急躁,以免嚇著了她,現在最首要的就是藉由聊天這個方式,設法讓詩艾想起某些她還能夠觸及的記憶片段。

  這是除了藥物治療以外,他唯一所能做的事。

  簾下,純白的布簾緊挨著牆面,遮蔽了陽光,只覺室內更添了抹寧靜。

  床上的人兒正睡得極熟,晦暗不明的光線時有時無地打亮她的臉龐,陳敬仔細端詳了好一陣子,這才猛然察覺到,詩艾白皙的鼻頭竟顯得有些通紅。

  她哭了嗎?

  驀地想起以前的暗語,他溫柔地斂下眉睫,伸出食指摸向自己的鼻頭,停留半晌之後,旋即再輕輕抵至詩艾的鼻子上頭。

  你知道的,什麼情啊愛的,要我說那些肉麻的句子,我做不來的。

  那就這麼說定囉,這就是我們兩人之間的暗語,敢忘記你、就、慘了。

  這是當初交往時,艾詩特地為他們倆設計的暗語。

  原因是她不喜歡講那些肉麻的話語──偏偏班上的同學總是能夠毫不避諱地在外人面前與情人卿卿我我,故而讓個性保守的她感到極不適應。

  這樣就代表『愛』,懂了嗎?當時她很鄭重地如此宣示道。

  那要是我在其他女生面前鼻子癢怎麼辦?看她十足正經,他卻忍不住興起了開玩笑的念頭。

  那就看你啊,鼻子癢還需要我教你怎麼揉嗎?沒想到她竟回得一臉正經,蹙著眉,似乎很不解他為何會問這三歲娃兒等級的問題。

  其實詩艾的個性很純真,也很開朗,但她以前總是獨來獨往,所以才予人營造出一種冷酷的形象,若非大學時代在戲劇系以學妹的身分與他相遇,男女間的情愛關係似乎壓根不會出現在她的生活圈裡。

  回憶暫時宣告終止,因為詩艾正緩緩地睜開迷濛的雙眼……

  「小艾。」見景,他收回食指,輕輕地朝她喚了聲。

  但取而代之的卻是詩艾企圖迴避眼神的舉動。

  「小艾,妳知道我是誰嗎?」想起昨晚的境遇,他仍不死心地再次追問道。

  「……我想找叔叔。」詩艾開口了,這番話讓陳敬大感驚訝。

  「妳想起妳叔叔了?小艾,那妳也記得我了嗎?」匆促地詢問了遍,他這才趕緊補充道──「妳叔叔這陣子到大陸做生意,我答應他會好好照顧妳的。」

  「你?」詩艾微微擰緊眉頭。

  「是啊,謝天謝地,看來妳恢復記憶了,我這就去叫醫生……」

  「等等。」就在陳敬正欲離走之際,詩艾急忙地喚住了他。

  「先生,你認識我?你是……我的誰?」這番忽然丟出的問句促使陳敬的背脊頓時變得僵直,但詩艾下一秒卻蜷縮起身子來,夢囈般地喃喃自語道──

  「你認識我,但為什麼我卻想不起來……我想不起來你是誰……」

  「我是妳的男友,陳敬。陳敬,妳還記得嗎?」話落,他依舊佇立在原地,顯然已經將再度確認的勇氣用罄了。

  「我沒有男友,只有妹妹……」話說到此,詩艾頓了下,忽然伸出雙手抱住腦袋,表情疼痛難耐,「詩潔……不要、不要呀啊啊!我不要想,好痛……我妹妹、我妹她──她在哪裡?我要找她!告訴我,她在哪裡、她在哪──!」

  「小艾,別想了!一切都會過去的,妳還有叔叔,也還有我呀!小……」話說到這兒,陳敬卻忽然停住了。只因他猛地驚覺到眼前的事實──

  詩艾似乎記起了所有的人事物,但卻唯獨疏忽了他的存在……

  這究竟是為什麼?

  「或許你曾對患者造成心理或生活上的刺激,進而對她恢復記憶的歷程造成嚴重阻礙,所以才下意識進行選擇性遺忘。」聽完詩艾的狀況,醫生如此推測。

  但陳敬聽到這番說法卻很不能諒解。

  他能保證自己從未對小艾造成任何傷害,彼此間也是因心靈契合才投下良緣,至今仍未吵過大架,更遑論什麼心理或生活上的刺激了。

  現下能夠想到的,只有那次造成詩艾精神崩潰的死亡車禍。

  因為詩潔的死,讓詩艾體會到無法負荷的生死別離之苦,進而釀成了悲劇。

  「依這段時間的觀察來看,她的記憶只回到她想要停留的時間點,也就是她和妹妹相依為命的那段時光。」大致整理過詩艾的報告後,醫生如此回答。

  「為什麼?我明明沒有做出任何傷害她的事?她為何要忘了我!」聽到這番話,陳敬不禁像個任性的孩子般對著醫生吼道,心底卻幾乎瀕臨絕望的邊緣。

  直到詩艾的叔叔回到台灣來探望她,陳敬這才大致瞭解到真相的來龍去脈。

  小時候,還是孤苦無依的兩姊妹似乎曾相約好一輩子不離不棄。

  即使各自交了男友,展開屬於彼此間的新生活,這份連繫仍然不曾中斷。

  儘管如此,但兩姊妹的情誼卻在愛情的沖刷之下變得淡了,尤其在與陳敬搬到台中去住之後,雖然離叔叔的住處不算遙遠,也有定期聯繫,但從她和詩潔的相處看來,那份愧疚感始終存於艾詩心底,不曾忘懷。

  儘管詩潔當時並沒有挑明心態,但自從那次事件之後沒多久,她斷然地與交往兩年的男友分手,對詩艾的態度也明顯地變得冷漠許多。

  那次慶生她或許是想抱著彌補的心態祈求妹妹的諒解,沒想到最後卻發生了難以彌補的悲劇,也導致那份愧疚至今仍埋在心底深處,難以棄之於不顧。

  她對詩潔有所虧欠,至今似乎仍無法原諒自己的所作所為。

  尤其是為了男友而做出間接拋棄她的行為。

 

 

  ──那次車禍他也有責任。

  之後那段期間,陳敬只是安靜地等待著,等待詩艾走出傷痛的那天。

  但也不忘對她聊些大學時代的回憶,甚至到近日來的繁瑣小事也不放過──縱使她經常對他仍是不理不睬。

  「小艾。」那次她難得願意側過首來,眸底充斥的情感卻盡是疏離。

  他遂伸出食指摸上鼻頭,旋即輕輕地,露出了對淺笑的酒窩。

  但詩艾卻是一臉冷漠地盯著他瞧,隨即又將視線移向了窗外的連綿山峰。

  「妳說過的,要是我敢忘記就慘了,那妳怎能又輕易忘記?」陳敬嘴邊的笑容頓化成了幾分苦澀,「這次啊,我想再貪心點,想對妳說──『我愛妳』。」

  但陳敬說歸說,卻沒察覺到詩艾平靜的眸底閃過了絲不知名的神采。

  「妳要是忘了,作為懲罰,可是要嫁給我的喔。」聳了聳肩,他故意用開玩笑的口吻自嘲道。

  沒關係,就算妳記不起我,我也會堅持一輩子在妳面前扮演好自己的角色。

  等到妳願意掙脫枷鎖,想起過往一切,否則這個舞台永遠不會落幕。

  這齣戲劇將由妳親手終結,而我的任務就是將這個被賦予的角色呈現得淋漓盡致──直到哪天可以搏得妳的歡心,讓結局得以完美落幕。

  簾下,一陣微風輕拂而過,純白布簾剎那間漫天飛揚,不斷晃蕩出如同流線般的完美弧線,柔和的光暈進而灑落在床畔前的人兒面孔上頭。

  整間室內泛上了層金黃粉末,甚而清晰地襯托出那線不甚細微的輪廓……

  但陳敬卻兀自陷入方才的思緒中,毫無所覺。

  直到布簾重新靜止下來,那抹輕泛起的弧線才在朦朧的光影中被隱了去─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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