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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蓮妮將還沒完成的論文塞入包包,快步奔出學校。

  最近艾倫的身體不太好,老是淺咳不止,蓮妮曾多次苦勸他去看醫生,但他卻堅持不肯。自從媽媽過世後,只有他們父女倆住在一塊。她想好好珍惜這段時光,所以得趕快回去才行。

  離公車站只剩下一段路了。但遠遠還沒看見公車的影子。蓮妮放慢速度,好讓自己喘口氣。

  這時,她忽然注意到有個男人坐在公園草坪的長椅上。

  但真正吸引她的是那男人的穿著──頭戴一頂寬大的黑帽子,以及一身裹得密不透風的黑色皮衣。他低垂著首,掌心似乎拿著一個金色的圓形狀物品,一直凝視著它。蓮妮觀察了他一陣子,像是受到什麼吸引般,愣愣朝前走去。

  「嗨。」她停下腳步,和那男人仍有一段距離。「在等人嗎?」

  男人抬起首,默默地對上蓮妮的目光。那是雙異常澄淨的藍色雙眸,裡頭不挾帶一絲感情。他沒有答腔,就只是這樣冷冷地望著她。

  「我可以坐下嗎?」她逕自走到他身旁,坐了下來。

  就在蓮妮伸手想將落在胸前的棕髮撩到背後時,一個穿著白色上衣的金髮男孩忽然從她眼前閃過,她下意識眨了眨眼,剎那間,身畔的氣流彷彿全扭曲了似的,眸底忽然望入一座極為陌生的水池──她赫然驚覺周遭的場景全變了,恍惚間側過首,身旁的男人也頓時縮水了──變成一位陌生的年輕少年。

  她望著自己身處的陌生世界,驚訝到說不出話來,一瞬間感到自己的意識猶如散了一地的拼圖,零散地四處飄浮著,她想伸手捕捉,卻捉不回來──

  「沒事的。」幸好男人出聲了。就像是時空瞬間逆流般,在一陣天旋地轉之後將她重新歸回這裡。狗吠聲及孩子們的歡笑聲再度灌入耳畔。她眨了眨眼,確認眼前還是那片熟悉的公園景象。

  緊接著,男人靜靜地回答了她方才的問題。「我在等人,妳也是嗎?」

  「不是──」她還沒說完,忽然瞥見公車不知何時已駛來,似乎等了好一陣子了。她猛然想起艾倫。「我在等車!就是那輛──噢,不!」她剛站起身來,正欲奔去,但公車已經駛離了。公車站離這兒還有一段距離。她太遲了,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公車遠去。

  「不要緊──妳可以等下一班。」男人冷靜安撫道:「妳會等到的。」

  「你說得對。」蓮妮手扶額頭,輕嘆了口氣,退後了一步,但她卻提醒自己不能坐下來──就怕同樣的詭異情形再度發生。「我本來就不該隨處逗留。」

  「妳叫什麼名字?」男人忽然問道。

  「蓮妮。」

  「很美的名字。」說罷,他再度低下頭,凝視那只懷錶。

  「你的錶也很漂亮。」看見他掌心裡的物品,她毫不吝惜地給予讚美。

  「謝謝,我也這麼覺得。」男人微微牽動了下嘴角,像是在笑。「這是他託我保管的。」說完這句話,他眼神忽然一黯,「我就是在等這個錶的主人。」

  「他什麼時候會來?」蓮妮順口問道。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他輕輕闔上錶蓋,動作之輕,好像怕它會有所碰損似的,「但他隨時都可能會來。」隨後,他側首望向蓮妮。藍色的眸底彷彿結冰了似的,看不出任何情緒。「那妳呢?為何如此急促?」

  「我的爸爸身體不好。」想起艾倫,她輕嘆了口氣,「他不肯看醫生,所以我想至少要趕快回家看顧他。」蓮妮隱約感到這個男人有些奇怪,但她不敢相信自己會遇到如此詭異的事。「你在這裡等多久了?」

  「……我不願去想。」男子闔上雙眼,低沉的嗓音始終如此沉靜,「但我相信他會出現的。」

  蓮妮從帽子下望見那副憂鬱面孔,不知為何,她覺得這樣的他格外迷人。

  只是看他的穿著……到時候出現的會是什麼人?她忽然感到有些害怕。

  「我還是用跑的回家好了。」她忽然想趕快離開這男人。

  但就在她轉身離去的那一刻,那個皮衣男人忽然拉住她的手。

  『碧妲妮。』他近似夢囈般吐出這個名字。同時間,蓮妮感到自己的手心有股溫熱黏稠的觸感。她用力掙脫他的手,赫然驚見自己的手心沾滿了血。

  「噢!不!不──」她驚恐地望了眼那男人,發現他又變成剛剛那個少年,手摀著腹部,指間滲有鮮血,神情扭曲成一團地望向她。

  「你還好嗎?」顧不得那個消失的男人,蓮妮暫時克服心底障礙,衝上前去察看他的傷勢。「誰對你下手?噢不!這太殘忍了,你必須止血──」他的腹部像是被捅了一刀,正不斷流著血。她正想打手機,卻被少年一手阻止。

  「我得送妳回去……」他一出聲,略顯沙啞的聲音卻和那個皮衣男人的低沉嗓音相互重疊。眨眼間,她的意識像是經過倒轉般,少年又變回那個男人。

  「妳必須好好地回到家。」他的聲音字字清晰地傳入她的耳畔。

  「不、不……我受夠了!」猛地往後踉蹌了一步,蓮妮跌坐在地,確認方才的少年已消失無蹤,經歷了這一連串奇怪的經歷,她睜大了眼,小口喘著氣,不明白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,只想快點逃離這裡。

  等到她頭也不回地一路奔回家裡,已經是滿頭大汗了。但身體上的疲憊至少讓她暫時減緩了心底的恐懼感。蓮妮雙手扶著膝蓋,倚在門前,輕喘著氣。

  「蓮妮?妳還好嗎?」艾倫正好下樓,站在階梯上,一臉關切地問道。

  再度聽見那股熟悉的溫柔嗓音,蓮妮回想起方才經歷的詭異事件,她再也掩飾不住心底的害怕,衝上前去緊緊擁住艾倫,眼眶有些溫熱。「艾倫,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……」她發現自己說話時帶著鼻音,「我遇到一個奇怪的男人,他真的好奇怪,一下子變成小孩、一下又變回男人……他的肚子甚至在流血──」

  「好──好了,蓮妮,我的乖寶貝。」艾倫有些吃力地拍了拍她的背,似乎認定她嚇壞了,所以沒將她說的話放在心底,「事情都過去了。」

  「說不定明天他還會坐在那裡。」她吸了吸鼻子,鬆開艾倫,情緒已經冷靜多了,「他在等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。」她講這番話時,嗓音輕之又輕。

  此時,她忽然想起那個男人叫她時使用的名字。

  「別再想了,蓮妮。今天我煮了鍋湯,妳來嘗嘗看……咳咳──」艾倫咳了幾聲,轉過頭望向她,佈滿皺紋的臉孔溢滿困惑,「蓮妮?」

  聽到艾倫口口聲聲喚著她的名字,蓮妮猛地回過神來,不再感到迷惘了。 

  「對了,蓮妮。妳明天──可以早點回來嗎?」

  「艾倫,我最近在趕論文,明天還得找教授討論修改的部分,不過你放心,我會盡快趕回來的。」蓮妮心不在焉地答道。心底滿是那個皮衣男人。

  說不定是他認錯人了。隨著艾倫走進廚房,她在心底自我安慰道。

  隔天,蓮妮的預測果然成真了。

  那個男人仍坐在那裡。而他遠遠也看到她了。正蠕動著嘴唇,顯然是在喚她──但喚的卻不是「她」的名字。

  「嗨。」不知為何,今天看到他已不感害怕。蓮妮鎮定地坐了下來──這次沒有發生像昨天一樣的情形,著實讓她鬆了口氣。

  「嗯。」他望著蓮妮,手上依舊拿著那只懷錶。

  明明看他穿得如此醒目,卻沒有半個人往這裡瞧。

  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蓮妮被盯得有些不自在,索性開口問道。

  「奧斯頓。」男人回答。

  「嗯,奧斯頓,你確定他會來嗎?」她作勢掃遍了眼公園的人們。

  「我會等到他來為止。」奧斯頓的聲音毫無半點起伏,他移開目光,再度黯然。「即使我已長大成人,心底還是一直惦記著他。」

  「你們是什麼關係?」蓮妮對他的話益發不解。

  「……我無法斷定。」奧斯頓沉默了會兒,似乎陷入陣沉思,「但他說過,我是他的朋友。共患難的朋友──」奧斯頓忽然轉向她,那雙藍眸注入股異常的生機。開腔時卻變為那股稍嫌稚嫩的沙啞嗓音。『碧妲妮,我們但願妳不是。』

  當奧斯頓再次呼喚這個名字的時候,蓮妮對上他的目光,頓覺腦中一陣天旋地轉,待她的視線終於得以聚焦時,眼前忽然被大片橘黃色的溫暖燈光給籠罩。她發現自己正處於一間陌生的屋內。

  「媽咪!」一個棕色鬈髮的小女孩眼角噙著淚水,踉踉蹌蹌地朝屋內跑去。

 

  「噢,寶貝──我的寶貝!」一個穿著粉色睡衣的女人站在前頭,看到小女孩時顯得喜出望外,忍不住流下淚水。她展開雙臂迎接小女孩,兩人緊緊相擁在一塊。「太好了,妳沒事……妳沒事──」

  蓮妮待在屋內,但她卻出不了聲。看到那個女孩,她只覺得胸口一陣灼熱。

  心臟猛烈跳動著,好像隨時都會跳出來,宣告它不屬於她自己似的。

  「不。」她輕喊了聲,那片溫馨的畫面頓時被大片黑暗給抹煞。

  『我們不想把妳給捲進來,碧妲妮。』少年的聲音再度響起。

  「我叫蓮妮。」她害怕地如此強調。天曉得那些畫面是怎麼回事?

  「要不是因為他,我早就死了。蓮妮。」奧斯頓逕自講著,他又恢復為男人的低沉嗓音,「我要等他回來,我不想獨自死去──妳得代替我們好好活著。」

  「等等,我不懂,你說什麼代替?你不是還好好地坐在這裡嗎?還有,他是誰?你確定你會等到他?」說不定他早就死了!蓮妮好想這樣大喊,但她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──好像奧斯頓真的會等到他似的。

  她害怕去破壞那股脆弱的平衡。

  「因為我們都把靈魂出賣給惡魔了。」奧斯頓輕聲答道。「我殺死了我父親,他是個無可救藥的酒鬼。而他,安格斯也和我作了同樣的事──但他是為了妳,碧妲妮。」奧斯頓再度喚她那個名字。

  「不,我不是那什麼該死的碧妲妮。」蓮妮微微皺緊眉,腦袋忽然感到一陣暈眩。

  「他的父親有戀童癖,偶爾會誘拐幾個小女孩回家,讓安格斯早上先陪她們玩。等到晚上得逞後即勒斃她們──妳是第三個,碧妲妮。」奧斯頓直勾勾地望著她,「但他寧願出賣自己的靈魂也要救妳──因為安格斯意外看到上個女孩的死狀,他不願再讓自己的父親得逞。那天他正好遇見四處奔逃的我,我們成為朋友,然後他告訴我一切,之後我們逃了出來──連同妳。」

  當奧斯頓說到這裡,蓮妮的耳邊似乎能聽見三人的奔跑聲及急促的呼吸聲……正在身畔流動的暖風進而被一陣寒風所取代。

  「很不幸的,我們差點撞見追捕我的警察。所以安格斯主動提議要幫我引開他們,並叫我一定要安全帶妳回家。途中我們遇到幾個惡霸,但那並不構成問題──」奧斯頓笑了,但他的笑容有些扭曲。「妳成功回到家了──碧妲妮。」

  蓮妮赫然想起昨天那沾滿血的掌心。而她同時也記起一陣響亮的槍聲──安格斯去引開警察,他們不可能會對他開槍!除非他抵抗,甚至偷襲他們……

  因為我們都把靈魂出賣給惡魔了。她想起奧斯頓方才說的話。

  「不、不!你們不會有事的!」蓮妮雙手摀住臉孔,眸底溢滿驚恐。

  「那天我早想把命獻給惡魔。但他卻讓我遇見了安格斯。我遇見了同伴,但他卻是如此善良,知道我的事卻還願意接納我,讓我心生慚愧──我不想就這樣拋下他死去。」奧斯頓始終冰冷的嗓音,如今顯然滲入絲懊悔。

  但他可能早已命喪槍口之下。你卻一直不願面對──

   「沒錯,別忘了,你還得將錶還給他。」蓮妮忽然變得異常冷靜。「你有沒有想過,他一直沒有來,或許是去了哪裡。」比如說──死者會去的國度。

  「他告訴我,妳真的很可愛。」奧斯頓像是沒聽見她說的話似的,只是逕自說道:「妳當時在大廳玩耍,他將我帶進屋內,妳馬上丟下玩具,站起身來──一臉天真地喚我們為哥哥……說不定他就是在那時決定要將靈魂出賣給惡魔。」奧斯頓陷入回想,表情頓時變得柔和許多。隨即他回過神來,意有所指地望向蓮妮──「那晚他要去引開警察前對我說過,雖然他跟妳沒有血緣關係,但可以的話,他想陪在妳的身邊,看著妳快樂長大。如果他不幸遭遇意外,也希望這個心願能延續到下輩子──」

  意外?「你早就全知道了?」蓮妮睜大眼睛問道。關於安格斯死亡一事。而且他說下輩子──這代表什麼?她狠狠地倒抽了口氣。

  「我們擁有相同的靈魂氣息。我確信我能等到他。」奧斯頓握緊了手中的懷錶,「他的氣息已經離我愈來愈近──」

  「不、不。」此時蓮妮以驚恐到無以復加。「艾倫、艾倫。」他想起了自己的爸爸──他不可能還記得奧斯頓的事。他只是一直不肯看醫生。但他知道自己的氣數要盡了,所以才會突然請求她今天能早點回家──

  「這個錶是他託給你的,是嗎?」蓮妮有些害怕地追問。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我能替你轉交嗎?」

  「當然可以。」

  「我們希望妳能活得比任何人自在。」奧斯頓細聲呢喃著──「妳要快樂,蓮妮。」但這番話已經被風聲給取代,沒有任何人聽見。蓮妮已經跑走了。

  等到蓮妮急忙奔回家裡、奔進艾倫的房間。他的表情已極為安詳,就像睡著了一樣。

  「不。」她錯愕地緩緩走到床畔。

  「蓮妮。」像是感受到來人般,艾倫忽然緩緩睜開眼,極輕地喚了她一聲,但這聲音對蓮妮而言卻是猶如天籟。然後,他宛若夢囈般敘述起最近的經歷。「這幾晚我總是夢到小時後的妳。夢裡的妳一會兒叫我哥哥,一會兒叫我爸爸……」他忽然艱澀地揚起抹苦笑,眼眶盈滿淚水,「我肯定很希望還能繼續陪在妳身邊……但似乎不能了,我不能讓他等太久,他是一個很溫柔的人……雖然我不記得他是誰了──」

  「是的,艾倫。」安格斯。蓮妮忍住心底悲傷,眼角噙著淚水,勉強勾起道酸澀的笑弧,將口袋裡的懷錶輕塞入他交握的雙手中。「您好好地睡吧。」

  就像那個冰涼的懷錶擁有股柔和的魔力般,觸動了他血液裡的某個開關,艾倫闔上眼後便沉沉睡去。

  一路有奧斯頓相伴,你再也不會感到孤單了──

  謝謝你此生的守護,艾倫。

  為此,她哭得泣不成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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