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mber Room

　　綾子睡得很熟。

　　我睜開眼睛，她的下巴正好抵在我的頭上。

　　綾子緊緊地抱著我，睡顏安詳，就像以往抱著她的兔寶寶一樣。

　　我輕輕地掙脫她的懷抱，有些艱澀地跳下床，一如既往般，緩緩走向我最喜愛的角落。

　　那裡放了隻狗布偶，是綾子怕我寂寞而送我的禮物。

　　但那隻布偶並不是我喜愛這裡的原因，而是因為裡頭含有綾子的心意。

　　綾子知道我不愛撒嬌，這是她特地為我留的空間。

　　其實怕寂寞的人是綾子。

　　綾子、綾子……妳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。

　　此生我還有多少機會能夠呼喚妳的名字？還有多少機會，讓妳不再感到寂寞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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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「柚柚，你的名字叫柚柚。你喜歡這個名字嗎？」將我帶回家的那天，綾子用純真且帶稚氣的口吻問我。

　　一頭及肩的黑色長髮，水汪汪的大眼睛，有些圓潤的小臉蛋，溫和的嗓音，還有那副略嫌稚氣的笑臉，這是我對綾子的第一印象。

　　再次來到人類的家，我不帶幾分好感，只是一味埋頭睡我的覺。

　　「柚柚，你睡好久了，我們來聊天好不好？」她忽然攔腰將我抱起。

　　這不甚純熟的抱法加上受到驚嚇的我，當下低吼了聲，狠狠地伸出利爪朝她細嫩的手臂抓了下去──

　　別惹我。那是當時我對人類釋出的警告。

　　綾子哭了。但她卻不像其他小孩一樣嚎啕大哭，而是蜷縮在床角，低聲啜泣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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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我對綾子的事一向不感興趣。

　　最初我們是在貓咪咖啡館相遇，然後她將我領養回來。

　　我不明白，為何我的冷漠嚇不跑她。

　　據她之後跟我閒聊時的說法是──她在貓群中看到不愛玩耍，只會悶頭睡覺的我，覺得我很寂寞，需要有人依賴、陪伴，於是在父母辦完領養手續後，開心地將我帶了回來。

　　或許是因為我曾經兩度被拋棄過，所以對人類不帶好感。

　　那已經是我進入貓咪咖啡館之前的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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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我對綾子前陣子每晚的哭泣不予理睬。

　　我在前主人家看過不少電影。我想我前世的靈魂或許是個冷面殺手，我的性子本就如此，我能夠毫不留情地傷害人，我的情感是冰冷的。

　　我不需要愛。

　　更不需要誰的陪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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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從什麼時候開始，綾子的「爸爸」開始行動，我已經不曉得了。

　　但因為某次那男人嫌我礙眼而踢了我，我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並且逃開。此後便開始下意識關注起綾子的生活，以及這陣子房內的動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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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那男人企圖強暴綾子，並且威嚇她不准哭出聲音，更不准她把這件事說出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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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真是該死的畜生！

　　我罵他──同時也罵我自己。

　　綾子一直以來獨自承受著這股恐懼，而待在同間房內的我卻始終視若無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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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那晚，綾子忽然拿出條白色緞帶，在我的脖子上綁了個蝴蝶結。

　　「柚柚，這是我爸爸以前送我的緞帶喔，我現在把它送給你，要好好珍惜喔。」

　　「柚柚，以前媽媽都會用緞帶幫我綁漂亮的辮子，但現在她一直在工作，根本沒時間和我說話。你知道嗎？我真的好希望、好希望媽媽能再笑著幫我綁辮子……」

　　以往她聊天聊到最後，都會變成和父母間的快樂回憶。而這次，她誠實地向我坦白自己的心情──然後哽咽不成聲。

　　這次我不再冷漠地埋頭睡覺，而是靜靜地看著她。

　　即使我明知這樣也無濟於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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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或許我並沒打算幫她，只是對她的淚水抱持著一絲遲疑。

　　「柚柚，謝謝你。」那晚綾子莫名向我道謝，然後又道歉──「最近晚上都沒有陪你，你一定很寂寞吧，對不起。」

　　「這隻兔兔和狗狗是之前爸媽送我的生日禮物，他們每晚都會陪我睡覺，現在我把一隻送給你。」她爬下床，將那隻狗布偶輕輕放在角落，緊接著轉向我，蹲下身來，雙手捧著臉蛋，微笑道：「綾子有了你就不寂寞，現在有狗狗在這裡，就算綾子沒辦法陪你，你也不會寂寞囉。」她依舊是用很開朗的語氣對我說話。

　　「柚柚，你不理我也行，你想睡覺也行。答應我，永遠陪著綾子，好嗎？」等到我走過去，她笨拙地擁起我的身子，將臉頰貼上我的身軀，輕聲央求道。

　　我沒有拒絕的權利。

　　對於綾子，我似乎無法像以往對其他人一樣，硬下心腸置之不理。

　　或許是因為她十歲生日那晚發生的事─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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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在綾子生日前一週，她曾開心地對我比手畫腳道：「柚柚，你知道嗎？我今天在玩具店看到一隻熊寶寶，有這麼大。它好可愛！你看到一定也會喜歡的！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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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結果等到生日那晚，我看見她抱著一隻東西走進房間。

　　正是她向我描述過的那隻熊寶寶。

　　但綾子猜錯了，我並不喜歡那隻熊，因為它太大了，讓我有股壓迫感。甚至還讓我萌生一股想撲上前將它抓爛的衝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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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而雖然如願了，綾子卻似乎不怎麼高興。

　　她將熊寶寶放在另一個角落，然後坐在床上，彎下腰抱起我，放在大腿上。

　　「柚柚，我好奇怪。明明拿到想要的禮物，但是卻不怎麼高興。雖然我很喜歡那隻熊寶寶，但是我更喜歡你。」她輕撫著我身上的毛，卻又像是在對自己說話似的，一個人小聲地細喃著。

　　最後在睡覺前，她一改往常將我抱到床上，猶如夢囈般，輕聲對我說道──「柚柚，你知道嗎？其實我更希望這個禮物是我真正的爸爸和媽媽一起送的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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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或許正是那晚綾子的話所致，我覺得不能再丟下她不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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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後來我才知道，綾子「真正」的爸爸送了綾子一盒緞帶。

　　真的是一盒。

　　裡頭不僅有當初她在我脖子上綁蝴蝶結用的白色緞帶，還有許多不同花紋的漂亮緞帶。綾子有時會將它從床底下拿出來，一條一條的仔細整理。

　　綾子將它們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，視作寶物般，不讓「現在」的爸爸發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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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「柚柚，你看。我以前最喜歡媽媽用這兩條緞帶幫我綁辮子了。」她手裡拿的，正是與我脖子上同款式的白色緞帶。

　　「爸爸知道我最喜歡這條緞帶，所以買了好多條回來。我真的好喜歡、好喜歡爸爸，我最喜歡他了……」說到這裡，我敏感地察覺到她的情緒，一改往常般，有些笨拙地窩進她的懷裡。

　　「柚柚，謝謝你……謝謝你。」綾子不停向我道謝，儘管淚水依舊不斷滴落。

　　那晚，幸好他沒有進來。

　　要是他敢在那天做出什麼事，我會用盡畢生力氣抓爛他的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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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綾子的轉變來得太過突然。

　　就在我某天下午醒來之際，發現她的房裡綁滿了她暗自收藏已久的緞帶。

　　窗簾上、衣服上、手把上……甚至所有布偶身上都有。

　　而綾子也笨拙地替自己綁了兩條辮子，雖然尚顯稀鬆──用的正是她最喜愛的白色緞帶。

　　「柚柚，你看。我這麼做的話，好像回到了爸爸媽媽都在的那段時光，感覺爸爸就在我的身邊，讓我有勇氣對抗惡魔。」她輕撫上自己的辮子，笑著說道。

　　「柚柚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，是你讓我鼓起勇氣的，當初能認識你真是太好了，我真的好開心。希望你也沒有後悔和我在一起。」她笑著對我吐露心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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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綾子、綾子……妳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。

　　也是此生我遇過最有勇氣的女孩──我引以為傲的主人。

　　如今我能喘息的機會已不多。

　　妳卻因為得知我患了疾病而喪失所有勇氣。

　　那不是我所希望的。

　　綾子，打起精神來吧。

　　我想再看妳精神奕奕地向我聊天的模樣；再次感受妳的微笑帶給我的溫暖；再次聽妳向我聊以前的種種回憶。

　　請妳別為了我放棄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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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我曾認為自己的靈魂好比無情的殺手，殺手不懂愛，但也需要愛。

　　為了所愛的人，即使生命到了盡頭，也會搏命去做該做的事。

　　想起來吧，綾子。想起妳的勇氣從何而來。

　　惡魔已經被趕跑了，妳能夠重拾妳的幸福，千萬不要忘記，也別輕易放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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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我使盡全身力氣，將房內所有的緞帶扯落在地。

　　──連同我脖子上的白色緞帶。

　　如果妳忘記綁這些緞帶的初衷，那就由我來幫妳尋回這些記憶。

　　失去我並不要緊，就用我所留下的回憶來彌補這塊空缺。

　　等到妳重新綁回這些緞帶，不再哭泣之後──我會對妳微笑的。

　　現在的我，只想好好地再度鑽入妳的懷裡，做最後一個美夢。

　　此生我還有多少機會，能夠聽到妳呼喚我的名字？

　　我會悉心等待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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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「柚柚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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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等到妳醒來，重新替我綁上蝴蝶結。

　　縱使妳會哭泣，也終會理解的。

　　我的生命結束並非是妳人生的終點──

　　妳再慢慢地試著微笑就行了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＜完＞